这大约是我记忆中第一道名菜的名字了。可以是木须肉,也可以是苜蓿肉,还可以是木樨肉。用任何一个名字在网络里搜索,都能出现大同小异的一道菜。这是父亲习惯做的一道菜,是对他美好童年生活最深情的怀念。
父亲出生于一个小商人家庭,类似于闯关东做生意小有积蓄的家庭。姑妈曾用相当怀念的口吻说起那时的风光日子:用钱直接到柜上顺手拿了就走。父亲曾用追忆流年的口吻说起他家的厨子:做的木须肉实在好吃。这一切结束在父亲十岁上。祖父精通日语,被日本人看中希望其充当翻译,屡屡被拒后,日本人将祖母和父亲三姐弟请到了他们的地盘上,祖父因此屈服。依后来祖父的口述,他们算是得到相当的礼遇,并未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。但是抗日结束后,祖父的悲剧才真正开始。他带着一家老小弃了所有家私逃回山东乡下,本本分分的做起了农民。这个决定令他在后来的系列运动中得以平安无事,但也毁了他这个人,甚至孩子们的未来。
祖父长于绘画,特别是虎,据说现在留下的画都是回到山东后画的,怎么看怎么欠缺了一丝威武。那笔蝇头小楷,也没能传到我们任何一个后辈身上,只有父亲偶尔还拾起毛笔写几笔大字,无风无范。我只见过祖父一次,那年来福建看我们,他竟然在我借来的三国演义的小人书上写满了日文,我从此再不肯与他亲近,更别提跟着他学什么日文。父亲三姐弟也没有从爷爷那里学到这几样,因为返回山东后的祖父已经把沈阳那个儒商的所有全部放弃,强迫自己蜕变,强迫他的孩子们立刻蜕变。
那年在天津劝业场,父亲指着一幢老洋楼说:小时候跟你爷爷来天津就住在这里,相片也是在这里拍的。我知道那些相片,风流倜傥的爷爷,裹着皮草围脖的父亲。那些相片和那些画,都被父亲收藏在极为隐蔽的地方,我们也是八十年代后才得以看见。父亲多次借出差的机会去到沈阳,多次去寻访他儿时居住的屋子,最初我是不能够理解父亲对沈阳的情感,后来才知道沈阳那座城市曾经容纳了父亲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。
我们家做木须肉,配菜可以随选择,但木耳必须用东北小木耳。小时候吃这道菜,父亲只说叫木须肉,是不会给我们任何解释的,后来肯告诉我们了,会跟我们聊这道菜必须怎么怎么搭配,要有白,黄,红,黑,绿,要将肉切成条,要用蛋清包裹……最后总会聊到那个厨子,聊到祖父那现在看来是悲剧在当时却是最好选择的人生。父亲眼底的怅然若失,在那一刻深重。
天热了,父母想着去鼓岭避暑。今天一早就去了,到那一看全是开麻将桌的,住宿条件还不如家里,讪讪然又折返回来。等我下班回来翻翻冰箱也没什么菜可以速成,就想到了木须肉,我们家东北黑木耳,鸡蛋,瘦肉是有安全库存的,永不缺货。翻到根葫芦瓜,要成条算是充当那绿色的黄瓜了,至于红色的黄花菜,这些年已经极少用了,任其空着。这样一来,木须肉的五色只剩下四色了,看着倒也不单调。依旧是边吃饭边聊天,今天没聊木须肉的过往,只一味听他们二人对鼓岭的抱怨,我笑说哪里都不如自家好,得到一致的同意。
木须肉从父亲的童年延续至今,那座城市那个曾经的家是快乐也好,温馨也罢,都已随风而去了。木须肉承载的美好过往已经化作美好的现在,父亲在怀念之余应也无憾了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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